略 · 考 | 《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是一部很典型的电影,那种典型的走反商业市场的文艺路数的长幅电影,然后宿命般地受到两极分化的评论。导演和编剧都太懂萧红了,尤其是从画面色彩、人物服装、背景音乐和在各处巧妙安插的萧红语录种种细节都可以对创作团队的心境推得一二。萧红是那个时代罕见的“对政治很外行”“只想安安静静找个地方写作”的作家。创作团队无意于管中窥豹借萧红的人生视角透视时代全貌或“本质很坏”的文人群体,更无意于对任何出现在电影中的人物予以置评,(但电影中还是留了许多口子的,鲁迅剃头时那“狡黠”的一笑和许广平择菜时含沙射影的几句话还是让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汤唯的表演非常出彩,几乎毫无瑕疵,这种平淡如白开水的大女主电影很是难演,但从影片一开始的近乎吊诡的自报生卒年月开始直到最后孑然一身病逝,萧红的形象是逐渐逐渐越来越饱满的,不冒进,很舒服。


电影主线记录了萧红的一生,以(伪)纪录片的方式用与萧红生命中相关人物的回忆推动情节的发展,没有很明显的高潮,只有以萧红自己分别与弟弟、萧军、端木蕻良和骆宾基的对话闪回套闪回的方式划分电影中的故事章节。整个故事是很流畅的,间离的运用个人认为是非常成熟和恰到好处的,虚幻和真实交织在一起又明确对立,人物的追索是虚妄的,但他们在叙述时表达的情感是真诚的,就是让读者在明知不可能的情况下依然自我说服逐渐带入,这多少掺杂了萧红自己的人生哲学,任意漂泊,坚韧又脆弱,屡次受伤但总不愿放弃美好和浪漫。


萧红的性格呈现是解构主义的一次先锋尝试,虽然仍见雕琢之功,但好在璞玉本身质量上乘。和表哥私奔、与汪恩甲生活及被抛弃后这一段不是很自然,但长发、孕肚和抽烟的混搭拉回了不少。萧红的本性是非常非常自我的,某种程度上,她并不惧怕经济上的窘迫,她的情商和智商总能让她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但她不能没有精神上的自由,而且她要的是一种略带扭曲的受束缚的自由。她在东京时戏谑的一句“黄金时代”可见她的自我分析是辛辣而到位的,她也从未因此惧怕。她沉稳世故而老辣,但又天真烂漫加单纯,和勇猛粗犷“不爱红装爱武装”的丁玲是截然相反的。丁玲受到的女权主义打上了马列的标签,对男性的种种放浪形骸有样学样,对封建残余的抵抗让她的生活作风基本没什么准绳而言,多少有些哗众取宠的味道。萧红不同,她也对男尊女卑三妻四妾的糟粕不屑一顾,但她有自己的人生哲学,并不畏惧他人的评价,她的执着、维护、包容、隐忍、改变和果决自有其原则。她也从未期望自己能被社会舆论接受,背叛自己的朋友依然会敬重,家暴自己的丈夫依然会护短,她很爱自己,也希望能有一份罗曼蒂克的爱情相携终身,但若不能,也不会让自己成为烈女碑。命运和她开的玩笑很大,和下一个男人在一起时总是怀着上一个男人的孩子,但她无所谓,孩子嘛,一个送了,一个死了。和萧军“永远地分开了”带有和亲人诀别的情愫,但从此再苦再累再难熬即使知道自己一份电报对方就会来相助也从此“永远”不在联络。这个“永远地分开了”自带一种译制片腔的笑点,但反复出现愈显郑重,是萧红对自己的承诺。端木胆小懦弱,在几次抛下萧红时毫无负罪感,但但凡在萧红身边时极尽体贴和照顾,萧红病床上虚弱的一句“我们不能共患难”毫无波澜,她对端木“筋骨若疼得厉害,皮肤流点血,也就麻木不觉了”的感情也是坦荡荡。这样的女人,“文章上相当英武”完全不足为怪,奇女子的一生都是任由着血脉里的冲动走到哪算哪的,她的创作九成以上全靠天赋。


萧红是很率真的人。电影解构得再多,最终也没能向她的真诚动刀子,也算是一种对真诚的致敬。锡金为她借钱的桥段温暖到都有点不真实。(观众终于入套了)很多事情的出现就是必然的。她在九龙时的误诊让她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但其实对她的死亡而言不是直接致命的。一生负气成今日,端木明确地告诉她不要动手术,是她自己毫不犹豫签字的。这和她生第二个孩子之前的那一摔诡异得相像,本身没什么,但所有都是宿命的味道。<The Golden Era>的翻译总觉得不妥,萧红说的“黄金”和电影想要表达的“黄金”不是“golden”,而明确地指向“prime”。这一点在影片结尾骆宾基诠释得非常非常好(甚至有点喧宾夺主)。人生是“去年的五月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季节,今年的五月我生活的痛苦真是有如青杏般苦涩”和“钞票在我的衣袋里,就这样,两个人理直气壮地走在街上,穿过电车道,穿过吵嚷着的那条破街”的会用“小小红军”取笔名的萧红,她整个人、经历的事都是又苦又甜的。刚被日军轰炸过的弹坑之前怎么会有摆摊的老人呢?荒诞主义给了电影的结尾一次成为高潮的golden chance,骆宾基啃着糖隐隐看见的在高高的窗边散着头发在最危急的情况下淡然抽烟的萧红就是真正存在着的萧红;而萧红,那个怀着孕、欠着债、抽着不知哪来的钱买的烟、看着发洪水的街道的女人,也是真真切切看到了骆宾基,不过不只有他。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

                                                             ——《呼兰河传》


14 Feb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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